第73章_两世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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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3章

  我又说道,“你的父亲是皇帝,你是太子,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人。一百年后没有人记得我的名字。你何必太介意?”

  “我并没有介意你,”他低低地说着,“可是我的父亲即将成为皇帝,这天下的皇后,又在哪里呢?”

  这里的天下,只有皇帝,没有皇后。

  我隐约记得,一直要到很久很久以后,孙权将死之前,才给了一个女人皇后的名份。那只是个平庸不过的女人,给自己的生命画了一个不太漂亮的结局。她是最不该成为皇后的一个,也许那个时候的孙权只是倦了。

  所以我能够理解孙登。有时候他很想接近我,有时候又刻意地想要疏远我。因他会介意我的存在,他觉得我剥夺了他应有的快乐,如同我觉得孙权剥夺了我的一般。

  有如一幅幅拼图,属于每个人的那一块都有一角残缺。于是他们迫切地从别人那里拿一块过来,以为这样就能弥补心中的缺口。但是心中的缺口,并不能由别人那里拿过来的碎片弥补。到了最后,每个人都是百孔千疮。

  我们只是一只巨手中搓揉的几颗小珠子,互相倾轧互相纠缠,然后一不小心,都化为粉尘。而那一只巨手的名字,叫做命运。

  受禅的那一天是个很好的天气。雨季过去了,久积不散的云也散开了,阳光像最漂亮的金子一样无私地洒满大地。在武昌的南郊,在红地毯上,在黄金车白玉杖的簇拥中,在衣着盛服的百官们恭敬的目光下,孙权戴上了天子的冠冕。

  我以为在这样的场合下,大家都应该是笑着的,可事实上这只是我一相情愿。这样的加冕仪式上,每个人都面无表情,看起来严肃而庄重。也许是因为他们太过静默的缘故,我竟无法感觉到正在经历一件所有人都期待已久的喜事。在冗长肃然的仪式中,我渐渐想起来一些前尘,一些后事。

  在纷乱的思绪中,前尘总是比后事显得清晰。可那不是因为经历过,不是因为回忆,而是因为那些金戈铁马,那些豪情万丈,是实实在在地仅集中于过去。按后世的史学家的说法,真正的三国时代,应该是从这一天才开始算起的吧。可这一刻我却发现,原来那些耳熟能详的关于“三国”的传说,在这之前便已经结束了。

  阳光洒下来,空气中满是春天的清香,花草的又一季枯荣即将拉开帷幕。然后我们将分开,一些人去建业,一些人留在武昌。然后这个国家将从辉煌渐渐走向寂灭,在天命的安排下一步一步走向终结。

  看着周围那一张张严肃静默的脸,我不由想起了一些人,一些话语。

  周瑜曾说过:“将军以神武雄才,兼仗父兄之烈,割据江东,地方数千里,兵精足用,英雄乐业,尚当横行天下,为汉家除残去秽。”

  鲁肃曾说过:“……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,此高帝之业也。”

  吕蒙曾说过:“今令征虏守南郡,潘璋住白帝,蒋钦将游兵万人循江上下,应敌所在,蒙为国家前据襄阳,如此,何忧于操,何赖于羽?”

  甘宁曾说过:“一破祖军,鼓行而西,西据楚关,大势弥广,即可渐规巴、蜀。”

  ……

  可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。

  长生

  寂静并不是那么可怕,繁华过后的寂静,才是最可怕的。

  在称帝之后,一切又回到日常的轨道。太阳日复一日地东升西落,花草年复一年地枯荣,候鸟南迁然后北还,江上的潮水涨了又退。时光像渐渐流去的河,有时候努力地想要握一些什么在手心,可转眼间便都流去了。最多最多,只是余下几颗沙尘。

  完成了毕生的心愿后,有一段时间孙权仿佛失去目标般地消沉。建业不同武昌,以前在这里的日子太久,现在只是回来而已。宫城是稍微改下便能入住的,军队是训练好的,连文武百官,都是有条不紊不需要操心的。

  许是因为过于平静的缘故,孙权开始变得迷信。他四周搜罗能够观星算命的术士,为他预言未来。他仍记得刚认识我时我以预言出名,也曾要求过我为他预测。可我又能说什么。每次不甚了了的言语令他也觉乏味,渐渐便不再作这样的要求。

  从前的住所改成了皇宫,房子大了些,装饰也豪华了些,却愈发觉得冷清空旷。一片空旷中,孙权常燃起香炉,手执龟壳念念有词地给自己摆卦。我常笑他是半路出家的神棍,他也只是嘿嘿一笑不予理会。我们之间常有这样的玩笑,只是从不曾往深处说。仿佛都在深处藏了个伤口,不小心触到了,便会鲜血淋漓,两败俱伤。

  称帝那年冬天,陆瑁要去武昌看望陆逊,途中要路过建业。我很久不见他,有些想念,便去驿馆等他。孙权也来了兴致,穿了微服,要与我同去。

  在驿馆等待的时候,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雪。许久没见过这样大的雪,我走出院中观赏。在雪中站了一会,便听见院门打开的声音,有人走了进来。

  我还没来得及回头,便听见那人在身后疑惑地唤:“……嫂嫂?”

  我不由大笑起来,将脸转向那人,说:“子璋,你怎么又认错人了?”

  他楞了楞,然后在脸上泛起一个孩子气的羞涩的笑。然后他拍了拍自己的头,不好意思地说:“也是。出门时还是嫂嫂送的,怎么可能又跑到这里来。但你们俩的背影……真的好像。”

  “总也长不大。”我笑着过去,拍拍他肩头落的雪。他笑嘻嘻地看着我,神情却渐渐泛起疑惑。

  “影夫人,太过分了吧。”他突然这样说。

  “什么?”我停了手,疑惑地望着他。

  “太过分了。”他摇头晃脑,分明是开玩笑的样子,却一脸严肃地说道。

  “有话直说。”我不满道。

  “我第一次见你那年才十六岁,那时你便是这个样子。上一次见你的时候我三十九岁,你还是这个样子。如果你非要说你保养得好因此不老,上一次我还是相信的。可如今又过去七年,你还是这个样子,便无论如何说不过去了。”

  那一瞬间我有些愕然,也有些尴尬。明知道他是开玩笑的口气,但因为心中有鬼,竟不知如何作答。

  千不该万不该,就在这个时候,孙权又走了过来。

  “子璋来了。”他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,笑呵呵地和陆瑁打招呼。我迅速要收起脸上的尴尬,却还是被他捕捉到。他扬起眉,有些疑惑地问我们:“你们在说什么哪?”

  我想要制止陆瑁,可是他丝毫没发现我的慌乱,还是笑着对孙权说:“皇上您评评这个理,看看影夫人是不是太过分了。”

  “什么?”孙权好奇地问。

  “三十年前影夫人就是这个样子,如今还是这个样子。一个人怎么可能三十年都不变老?”他乐呵呵地说。

  “她保养得好。”孙权替我答道。尽管他的口气轻描淡写,但我还是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阴影。陆瑁真的太冒失了,他的话是戏言,但听进我们两个人耳中,便有了不同的味道。

  “再保养得好也不可能啊,”陆瑁还在坚持着,然后笑着将脸转向我,“影夫人,听说夷洲有不死仙人,你是不是去那里求过药,然后自己偷偷服用了不让我们知道?”

  我笑着啐他,孙权也是笑着打圆场。气氛依旧平和欢恰。但我隐约感觉到,孙权心中有些什么东西正在被唤醒。可是我担心也是没有用的。从我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起,我就该想到这一天迟早会到来。它甚至比预期中晚了很多年,但终究是到来了。

  那一夜孙权留在我房中,很晚也不睡。他在镜前坐了很久,然后叫我去替他拔掉新生的白发。

  替他拔去白发,这么多年一直是我的习惯。但这一夜却觉得他头上长出来的白发分外多,也分外刺眼,每一条都好像在提醒我,我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即将在被人发现。

  我替他拔着白发,他便一直楞楞地看着镜子。所幸这时代的镜子都不太清楚,青铜面上只晃着两个模糊不清的人影。可即使模糊不清,仍能看出来一个年长一个年轻。我恍惚想到,平日和他一起步出的日子里,不知会不会有不认识的人将我们当了父女呢?

  我慢慢地替他拔着白发,四周一片沉寂。许久,他终于开口问我:

  “你到底是哪天生的?”

  “我告诉过您的。从小便没了父母,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。”我尽量平静地答道。我仍记得自己的生日,可自从来到这时代后,我再没过过一次生日。有些人不愿过生日,是为了忘记自己的年纪,我不过生日与他们有着相同的目的,可目的下隐藏的意义,却是南辕北辙。

  我的平静并没让他放过我,他停了一会,又突然问:“你今年到底多少岁?”

  上一个问题,我尚能含混过去,但这一个问题,我却再无可逃的余地。我真的不记得自己的岁数,但大体算来,总还是有一个大得惊人数字的。这个数字,我不可能说出来,我只是沉默着。

  “告诉朕,你到底多少岁?”他的口气中多了许多严厉,是不容回避的余地。

  我叹口气,轻轻地说:“二十。”

  他猛地回头,目光如锥盯在我脸上,看了许久。然后他开口,口气缓和些了,却是在问:“为什么不给朕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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